一九九八年臨近中考時，隔壁班宿舍的同學們都在興致勃勃地討論哪所高中好，可我郁郁寡歡，興致索然。長期以來，家里寅吃卯糧，掣襟露肘。上高中念大學將對全家不堪重負，左支右絀，可望不可及
心之所愿，無所不成。果不其然，我如愿以償地收到廣西桂林民族師范學校寄來的錄取通知書，并被分到英語班。英語可是我的強項，初中三年英語成績向來名列前茅。
這是一所心儀的中等師范學校，久負盛名，如雷貫耳。她是民族類學校，并非普通黌塾。其師資力量不容小覷，早已遐邇著聞，讓蕓蕓學子心馳神往。
校大門為經典的“王”字形狀，朱甍碧瓦，雕梁畫棟，氣勢磅礴。門上力透紙背的金光大字“桂林民族師范學校”彰彰在目。步入校園，寬闊的主干道兩旁樹木葳蕤，蒼翠欲滴，宛若一屏瑰麗拱廊。右邊是空曠的運動場，左邊則為美輪美奐的現代化辦公樓。繼續往前走，映入眼簾的是幾棵蓬蓬勃勃的參天樟樹，而左前方矗立著一幢邈如曠世的“冖”形三層樓房，那是我們九八級門生的大本營。輻射四圍，鱗次櫛比的教學樓、宿舍樓、飯堂等建筑物一棟棟拔地而起，氣勢恢宏。
曾幾何時，我發覺這里臥虎藏龍，各年級各專業吹拉彈唱彬彬濟濟，自己不過是凡桃俗李。來到這里，不啻掉進龍潭虎穴。與此同時，我又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慶幸自己能夠踏入這聲名遠播、翹楚蘢蓯的學堂。那種自豪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相信自己一定不負眾望，劚山覓玉學到一技之長為將來工作中出一頭地添磚加瓦。
校園里，樓閣臺榭應有盡有，周遭布滿各種叫不上名的奇花異草；微風徐徐，沁人心脾。操場上語笑喧闐，生龍活虎的莘莘學子有的跑步鍛煉，有的弄管調弦，有的酣嬉淋漓。我有些迂訥，也不喜歡聒噪不已的場面，只想踽踽而行。坐在圖書館外謐靜的桂花樹下，花香隨風撲鼻而來，沁人肺腑。我右手托著下巴倚在石桌上仰望穹旻，想著無限的未來。此刻，落花棼亂，淅淅瀝瀝，俯拾皆是，觸景生情。我的未來在哪里？如幻如夢嗎？還是虛無縹緲？
有一天上英語課，老師帶我們去電教室觀看電影以體驗語境。當時播放的是由英國查理·卓別林執導、編劇及主演并于一九二五年上映的無聲電影The Gold Rush《淘金記》。講述了人們在冰天雪地的阡陌縱橫間披沙揀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的逸聞軼事。卓別林真是一位犇人，其演技堪稱庖丁解牛，游刃有余。那危如累卵的冒險行為，對他而言僅僅是一場說走就走的雪鄉旅游。在小木屋里，他淡定自若地煮吃皮靴，之后被吉姆看成一只火雞而兵在其頸。原本味同嚼蠟的故事，一經過他嫻熟的表演立刻出神入化、妙趣橫生，無不令人噴飯，嘖嘖稱奇。接近尾聲時，卓別林和吉姆雙方因找到金礦而成百萬富翁、人生贏家。電影結束后，millionaire（百萬富翁）這個單詞一直轟炸著我的大腦，嗡嗡作響。從此，我正式與它結下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愫。
斗轉星移，光陰荏苒，一彈指頃來到二零零一年。我們開始去興安縣實習了，三年的師范生涯即將洞見底蘊。可造化弄人，實習回來后校領導就接二連三地傳達“并軌”之事，好讓我們未雨綢繆，運籌帷幄。國家不再分配畢業生了，畢業即分配的美好愿景終究九仞一簣，毀于一旦。這晴天霹靂著實叫人欲哭無淚，它把我所有的策劃都打亂了，一時手足無措。怪就怪自己時乖運蹇，與“鐵飯碗”緣薄分淺，可又心有不甘！
這段時間，校園里時常響起一些音樂，蕩氣回腸卻五味雜陳。例如，臺灣省小虎隊《驪歌》、臺灣省姜育恒《驛動的心》、香港郭富城《我是不是該安靜的走開》、新加坡許美靜《城里的月光》、臺灣省王杰《是否我真的一無所有》、臺灣省齊秦《大約在冬季》……這些扣人心弦的青春歌謠，容易使人激揚文字，豪情萬丈。既覺得未來可期，心里又惴惴不安，迷離惝恍。畢竟何去何從，是一個躲不開繞不過的命題。每個人都在追問自己將來在哪里，同時也在展望美好的明天，叫人拭目以待。
一個周六的晚上，我獨行踽踽，游蕩在燈火輝煌的校園里，像極了一只無助的小貓或小狗。突然感到一絲寒意，那遙不可及的溫柔根本解不了近愁，是否在隨波逐流？這時《淘金記》一鱗半甲的片段又呈現在我腦海里，若即若離，有如諄諄教誨。
是啊，天無絕人之路。沒有分配，但我可以“下海”啊！自古英雄不問出處，對此我深信不疑。“Nothing Is Impossible（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左手熨帖著胸口，喃喃自語：“有朝一日，我的銀行賬號也有百萬存款。到時我就是名副其實的millionaire，誰說不是呢？”
莫欺少年窮！就這樣，一個成為millionaire的夢想應運而生。縱使這個夢想對于一位不名一文的舞象青少年而言可謂異想天開，可我堅信它終歸不是一枕槐安。
倘若成了millionaire，我就不用暴衣露冠，暮爨朝舂。于是乎，拂衣遠去，暫別江湖歸隱田園。終日含哺鼓腹，樂不可支。想到這里我就喜不自勝，囅然而笑，宛如香餑餑唾手可得。可真是如此嗎？橋歸橋，路歸路。沒有付諸行動、磨礱砥礪，一切都是黃粱美夢。
為此，我像瘋了一樣沉湎于英語，鏃礪括羽，三月不知肉味。學好英語是通往成功的唯一希望，得抓住這根救命稻草。時間不多了，豈敢曠日積晷？
畢業前，學校邀請一名在桂林市某小學當黨委書記的學長來演講。禮堂里寒蟬仗馬，雖然聽不懂他那嘰里咕嚕的“成功經驗”，但是對于身無長物、囊空如洗的我而言，除了垂涎三尺就是嘖嘖稱贊。
那時，我曾向幾位有“交情”的老師探討攻讀“小教大專班”的事情，以為我們是杵臼之交。自以為是他們會援助，并承諾他日“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可是我高估了自己。一談到借錢他們就愀然變色、大吐苦水，不謀而合，最后竟無一人肯出手相助。我像個跳梁小丑，吃閉門羹無功而返。唉，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人在室如懸磬時，所謂的交情頂多是陶犬瓦雞。
讀不了“小教大”，打工總可以吧？但我一文不名，交通食宿費怎么辦？出于無奈，我抱著試試看的心理去找九九級平時常聯系的學妹游說。一是彼此熟稔，誼不敢辭；二是考慮還錢時能找到人。果然如此，縱有萬般無奈，她們也只好勉為其難五十一百地資助。此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說來也巧，有一個自詡在南寧市區把小學作文培訓做得風生水起的校友前來招兵買馬。少不更事的我只因他三言兩語就信以為真，之后攜帶millionaire之夢與其他同學一路義無反顧地追隨到南寧。可是兩個月都快過去了，不管表現如何，他總是“茹毛飲血”地搪塞我們，除了為他捧場之外從未有過站臺機會。看著昔日同道而來的同學一一離去，我金篦刮目。自己不過是一枚當炮灰的過河卒子，徒勞無功。即便兀兀窮年，也不外乎為人作嫁、以戈舂黍，這與初衷大相徑庭。借來的錢早已消耗殆盡，又因為沒有授課就沒有工資，我落得身無分文，一寒如此。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但礙于“食毛踐土”，不好直言不諱。絕望之余，縱然難以啟齒，也得硬著頭皮卞躁地跟他說“有事要離開一段時間，需要‘借’點錢用”。到底是老江湖，不用絲毫忖度就把我的雕蟲小技一覽無遺，但是卻心照不宣。他沒有挽留我，只是輕車熟路地把我要“借”的五張百元大鈔飛出一張，說他最近手頭拮據。我緘口不言，畢竟聊勝于無。于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又回到了環堵蕭然的桑梓之地，似乎昨日重現。
田園風光無限好，任我東西南北風。可是，喝西北風能果腹嗎？梓里秀水明山，花木成畦，雞犬桑麻，風光旖旎。但對于肉眼凡夫而言，誰能不食人間煙火而餐霞漱瀣？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是毋庸置疑的，風景再美也不及缸里有糧手里有錢。想到初次嘗試便折戟沉沙，鎩羽而歸，我情不自禁黯然淚下。其實刀耕火耨并不可駭，也沒有什么不妥，但人各有志。倘若踏破鐵鞋、磨穿鐵硯苦讀十余載只為修地球，未免牛刀割雞，違天悖人。一個人只有不停地折騰，給我往死里拼，才有逆襲的轉機。也只有愛日惜力、毫不松弛地改變自己，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才能改變赤貧如洗的局面，進而改變命運。是以，責有攸歸，我得履行使命。不能耗在窩寢丘之志，即便委肉虎蹊，也要到外面的世界勇闖天涯謀求新發展。
俗話說：“鬧里有錢，靜處安身。”雖然日子不盡如人意，但生活還得笑著繼續。我濯纓彈冠，去向是改革開放如火如荼的廣東。這里有我家二哥在，不會流浪街頭，忍饑挨餓。于是我懷揣著millionaire之夢，攥著四哥替我付完車票后還剩余的二十多元錢，只身輾轉來到東莞。
出于對millionaire的朝思暮想，我的人生規劃也初見雛形，一切按部就班。比如先存錢，等積累到一定的經驗和人脈就創業。
有一回，我因工作中取得一點小小的成績而自鳴得意。激動之余心血來潮，于是打電話給一位曾經非常信任的英語老師，要把我的millionaire夢想用英文敞開心扉、了無罅隙地與她分享，并期盼暗室逢燈。我特意問她有沒有閑暇用英語聊聊，她說整個下午都有時間。剛開始她還沒有挑明態度先聲奪人，但能彰明昭著地感受到她對此事興味索然，視如敝屣。不一會兒，聽筒的另一端鴉默雀靜，我們的通話戛然而止。之后再撥號，要么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后再撥”，要么就是“嘟嘟嘟”無人接聽。我折銳摧矜，但心有紆軫也只能自取其辱，赧然一笑。也許是我過于剛愎自用，好高騖遠。想想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在人才濟濟的高校里當了大半輩子老師，什么世面沒見過？但要說誰家有一百萬元存款，還真的鮮有耳聞。你一個初出茅廬的孱羸毛頭小子竟敢大言不慚，豈不是關公面前耍大刀？無論什么時候，只有自己足夠強大，世界才會對你和顏悅色呀！
一年后，我無聲無息地回到民師，一是給師妹們還錢，二是想再看看讓我受益匪淺的母校。往事一幕幕，傷心一幕幕。那些我讀過英語的角落，那個讓我開啟millionaire夢想的去處。一切歷歷在目，猶言在耳，柔情繾綣。這時我又捫心自問：“駱林喜，你真的能成為millionaire（百萬富翁）嗎？”這一次心靈深處振聾發聵地回答：“是的，不容置疑！”然后，我又不厭其煩地自言自語：“人生茹荼猶如家常便飯，何必麇駭雉伏？世上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人生的路既迤邐又崎嶇。等到10年或20年之后回頭再看，今日認為過不去的坎走不通的路好似一片纖翳，一戳就破，無足掛齒。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沒有飲冰食檗，哪有苦盡甘來？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哎呦喂，倏忽之間我發現自己就是一個無與倫比的激勵大師，不禁怡然自樂！
可是，知易行難，存錢更難！成家立室以來，每個月光是養家糊口、還車貸房貸之后工資就所剩無幾，使人身心俱疲，乃至心如死灰。百萬存款，要等到猴年馬月呢？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我為什么要存錢？因為I have a dream（我有一個夢想）！源于millionaire夢想的淪肌浹髓，硁硁之愚，日后前進道路上有了永不漓澌的動力。為夢想而活著，毋寧飯糗茹草，三百甕齏，也甘之如飴。開弓沒有回頭箭，落子無悔大丈夫。無論有多少困難，都不能放棄存錢的事，millionaire之夢一定要實現！
都說念念不忘，必有回響。畢業15年后，我終于湊近半數。這時我又心慌了，難道后面的50萬還要再等15年嗎？可“荷花定律”不是這樣的呀！不出所料，第二年我完整地儲蓄一百萬元。時至今日，塵埃落定，millionaire的頭銜實至名歸。一個春秋大夢終于變成現實，滄海桑田但也笑靨如花！當銀行的工作人員對我說：“你現在一天的利息就超過150元啦，好羨慕你啊！”那一刻，我熱淚盈眶，感慨萬千。
我終于看到所有夢想都開花，也終于變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雖然人活著需要錢，但是不能只為錢而活著。實現millionaire的夢想，只是人生道路上告一段落，接下來還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我去探求，而這些探索也許與金錢風馬牛不相及。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想要滿腹經綸、遇見更好的自己，就必須不甘雌伏，磨礱浸灌。人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好成績只能靠自己爭取而來，不要指望有人能幫你。光說不練的人，就算天賦異稟，也是玉卮無當，難有真把式；充其量只能耍把戲，土龍芻狗，無傷大雅。紙上談兵的人并非腹飽萬言，哪怕他們走到九垓八埏，也不成氣候，只會舉鼎絕臏。以是，我們必須丟掉幻想，馬上行動。我們要腳踏實地，一點點地努力，一點點地煎熬，一點點地積累；閎識孤懷，大有可為。
而今，擁有百萬存款的人星羅棋布，平淡無奇，不足掛齒。但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應該戒驕戒躁、實事求是，不可跅弛不羈、時絀舉贏。七年前我成為millionaire（百萬富翁），但是沒有按照原計劃退隱江湖、閑云野鶴，更沒有撥棄萬事、壺中日月。我仍舊粗衣糲食、破觚斫雕，并且在一線上矜矜業業地奮斗，精進不休。
我把這個平凡的故事流露在字里行間，并非伐功矜能、矜世取寵，而是為了告誡自己和我的家人：“人生不能沒有夢想，因為它不僅給予我們川流不息的動力，還像蜜蜂引路一般指引我們向前進。一個失去夢想的人輕易隨俗浮沉、玩物喪志，最終導致馬齒徒增，一事無成。”此外，我也希望與君共勉，不做封豕長蛇；日后井渫不食，松柏后凋，不負韶華。
有人說當今社會麋沸蟻聚，貓鼠同眠，詈夷為跖。此言差矣！現在河清海晏，到處鶯歌燕舞，百姓安居樂業，何須針砭時弊？
又說社會上良莠不齊，牛驥同皂。即便如此，我們仍要樹立遠大的理想。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百煉成鋼的凡人。只要你掇菁擷華，磨而不磷，涅而不緇，并且對夢想窮追不舍，你的人生就會從此鳳凰涅槃。當你下定決心為實現夙愿而心無旁騖、矢志不渝地拼搏時，你已經走在成功的道路上了。成功路上并不擁擠，因為堅持的人不多。每個人拼到最后，拼的不是天資聰穎，而是夯雀先飛，功在不舍。
民師九八（9）英語班 駱林喜 2022年2月20日星期日
作家駱林喜，廣西鐘山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