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擁有穩定和高薪，這樣的美好，曾經在深圳教師這個職業上得以實現。越來越多的名校生因此涌向深圳，捧起這個教師界的「金飯碗」。而高薪的背后，也是高付出和高期待，以及可能面臨的一些變化。
文｜曾詩雅
編輯｜楚明
「站在山頂」
收到深圳中學入職通知書的那一天，北大博士生林佳佳有種「站上山頂」的感覺。
她的導師在論文預答辯時，一臉驕傲地說：「我的這位學生簽約了深圳中學。」 她還記得，就在三四年前，自己的導師并不支持學生去當中學老師。如今，這種觀念已經轉變。
名校博士生去一線城市重點中學做教師，時下已成為一股熱潮。成為深圳的老師，又帶著特殊的光環。這種價值感在于，它既有當下很多年輕人渴望的編制，還能拿到同行業里的高薪，可以在穩定和收入之間取得平衡，而且教師這個職業本身也比較體面，算是求職的最優解之一。
林佳佳記得，深圳中學今年來北大開宣講會，報告廳里的位子幾乎坐滿。作為深圳四大名校之一，深圳中學早在2019年就流傳出 「豪華」教師名單。網傳的名單上，該校當年擬招聘的35名教師均是研究生學歷，其中20人來自清北，還有1人畢業于哈佛。這35人中還有8名博士生，3名博士后。那一年，「深圳30萬年薪聘請中小學老師」也成為熱議的新聞。
「稅后32萬年薪」寫在招聘宣講會的PPT上，直觀又實際，也擊中了林佳佳的心。她收到過北京「海淀六小強」中幾所學校的offer，但一心只想去深圳中學，最直接的原因后者給的薪資更多。她希望用高薪為將來買房出一份力。她和丈夫設想好了，以后定居深圳，「一個普通人要想在北京生活得好太難了，但深圳是一個強調奮斗的城市嘛，而且都說『來了就是深圳人』，階層還有躍升的可能」。
另一名剛入職的深圳老師，原本是上海的在編教師，但她覺得工資太低，出國去一所QS世界大學排名前100的學校念了碩士，回國后考上了深圳教師。
就在他們站上山頂，以為可以同時擁有穩定和高薪的時候，深圳教師降薪的消息到來了。
3月底的一天，深圳一名初三語文老師肖靜雯被喊回學校開組會，討論「如何備戰中考」。會上，一位校領導走進會議室，宣布一件「重大事項」：在編教師們的養老臨時補貼和2021年3.7倍績效獎都將取消。
肖靜雯感覺到，在場的20多位初三教師仿佛都一下子泄了氣，只有領導斗志昂揚地說：「大家要努力工作，備戰中考。」
同一時間，深圳其他學校的老師也收到了通知。美術老師李如歌接到了來自學校行政處的電話。通話只持續了1分鐘，除了說降薪的事情，對方還問：「你有什么問題嗎？你有困難嗎？」
很快，林佳佳也被學長提醒「還是找找新的工作」。她計算過，如果降薪，到手薪資將會減少8萬元左右。
「大家有過預期，但沒想到這么快就從頂峰下墜」，林佳佳說，她開始有些動搖。
全國中小學教師資格考試前，考生在考場外復習 圖源中新社/視覺中國
「缺人，錢多，速來」
盡管會有些搖擺，但少有人篤定自己會離開這個堪比「金飯碗」的崗位。
林佳佳也沒有完全放棄深圳中學的offer。「畢竟這輪降薪后，深圳教師的工資依然高于北京和上海的老師，它還是有性價比的。」
「缺人，錢多，速來」——2019年《21世紀經濟報道》一篇報道深圳多區招聘2000余名中小學老師的新聞，用了這樣的標題。
當年，深圳市龍華區的教師招聘帖上直接標注：「年薪本科生26萬+，研究生28萬+」；還打出口號，「不如穩定壓倒一切」，「有點錢有點閑有尊嚴，不再是夢」。
這樣的優厚條件不難吸引年輕人。當時，有近3.5萬人競爭400個中小學教師崗位。一名985高校碩士畢業生，導師一直肯定她的科研能力，希望留下她讀博。可她本人只想早點工作掙錢，因而選擇考了深圳教師編制。周邊人也支持她的選擇，她名字里帶有重男輕女色彩的「招娣」，讓人能夠理解她對經濟獨立的渴望；而一家大廠的員工，則因為擔憂「朝不保夕」，選擇做深圳在編老師。
用高薪吸納老師，看上去符合深圳這座「搞錢」城市的性格。舍得花錢的背后，是深圳對教育資源的渴求。相比于北上廣，深圳在教育上的積累要薄弱得多，想快速引進優質師資，來帶動教育的發展。另一方面，40年間，深圳的常住人口增長了42倍，在校小學生人數也從4.7萬增加到了106.9萬，增加了22倍。但40年里，深圳的小學僅從226所增加到340所，學位缺口一直存在。
為了補救和追趕，深圳還成為教育界的「基建狂魔」。僅2022年，這座城市就計劃新改擴建中小學校、幼兒園178所，新增基礎教育學位20萬個——這是深圳過去5年新增總數的一半。到2025年，深圳市的新增基礎教育學位將達到90.8萬個，中小學教師預計也會增加5-6萬名。
在這樣的深圳速度之下，年輕人涌向深圳教師編。套用那句流行語，如果說宇宙的盡頭是教師編，那么深圳的教師編則是盡頭的盡頭。盡頭是如此吸引人，踏入的門檻也隨之被抬高。
23歲的劉蓉從這場「深圳教師編制競賽」中突出重圍。她畢業于一所北方的211師范院校，參加了2020年深圳寶安區的教師招聘，一起參考的大軍里除了師范生，還有金融、貿易、計算機、新媒體以及「生化環材」等專業的人。
寶安區的教師招聘在全國共設4個考點，有人從長春考點一路南下，考至北京、上海，最后在廣州「上岸」。也有人秋招4場沒有考過，又考了春招4場，在第8場才成功上岸。即便一次考過的劉蓉回憶起「上岸」的那一天，還是說「仿佛經歷了一場翻山越嶺」。
今年開學，29歲的周一諾作為教師代表坐在講臺上，分享教學經驗。臺下年輕人一個個站起來自我介紹，說到學歷，有哈工大的博士、人大的研究生，也有來自英國華威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的留學生……周一諾想起自己的本科學歷，驚嘆這群精英「為什么都要來這里」。
同時，她還有些慶幸。她是在這場「競賽」開始前的2016年上岸成功的，成為深圳一名小學語文老師。如果到現在，本科的學歷水平，在「投簡歷」那一關可能就失敗了。
應聘者在一場教師招聘會上 圖源中新社/視覺中國
這不是「岸」
李如歌接到降薪電話后，感到意外的同時，也松了一口氣：「好像終于不用再那么拼命了。過去，可能因為高薪，總是被要求滿足高期待。」
很多人上岸后才明白，深圳老師并不好當。一個985碩士畢業的深圳老師在自述里寫：「這不是『岸』，這分明依舊是『無情』的工作之海。」
錢砸下去，嶄新的學校一座座立起，每一個都有成為「拔尖者」的可能。因此，學校的目標是如何更快地成為「更好」「更知名」的優質校。而這些目標落在老師身上，就是更多的業績，更好的成績。
學校的幾次大會上，李如歌的領導會把「奮斗」「燃燒」掛在嘴邊。有一次，一位領導對著近200位教師說：「如果你吃不了這份苦的話，就不要做這個職業。」「吃苦」的確帶來了成果，這所成立不到5年的學校，已經進入學區的第一梯隊。
她所在的學校，老師要參加各類競賽，有的還要支教、兼做主持人。身為美術老師，她被要求給學校的公眾號排版。公眾號是學校們打開知名度的重地，學校非常重視。領導布置任務時，還告訴她「要奮斗」。
「奮斗」的氣息流淌在學校的每個縫隙，哪怕只是一些細枝末節。老師們寫巡堂日志，一開始只是word上的簡短文字，但后來變成了長篇的PDF，又后來變成了圖文并茂的PPT。有些老師甚至在日志開頭作起詩來。
劉蓉參加的一次學校期末總結大會上，匯報組里有人打快板，有人詩朗誦，還有人在臺上寫了5副對聯。
在這座信奉拼搏精神的城市里，一些老師孜孜不倦地拼著。深圳教師徐嫣嫣毫不避諱地說自己就是那個「卷起來」的人。她為了盡早評上更高的職稱，從不推脫學校安排的競賽。她見過凌晨一兩點的校園，每間教室的紫外線消毒燈會自動亮起。最晚的一次，她熬到了清晨，回到寢室洗漱后換了一身衣服，很快又出現在教室。
「深圳新學校都非常『卷』，因為它們太需要成績來證明自己。我們學校對老師們的要求，就是要培養多少個能夠考上名牌高中的孩子。」肖靜雯這樣理解「奮斗感」，也知道拿高薪背后的期待和付出是什么。
肖靜雯教的是初三，最能感知「卷」的一個年級。老師和學生們都被要求早上7點就要到校。學生上完一上午的課之后，休息、午飯半小時之后，接著午間上課加小測驗，午休50分鐘，再接一下午的課。傍晚20分鐘吃完飯，學生要一直晚自修到晚上9點。「雙減」之后，周末補課才被取消。一整天，除去上課，作為班主任的肖靜雯幾乎都要陪伴學生。
因為長期連堂，肖靜雯經常沒時間上廁所，加上工作壓力大，腎臟出了問題，做了一次手術。
手術后，熱情和病痛都在褪去。入職第一年，她會買一些好看的印章，給作業批改帶去一些趣味。她還設立過社團，專門講影視文學鑒賞，吸引很多不愛上語文課的孩子們都來聽講。她帶的班級語文成績總是第一、第二。只是，后來這些都漸漸被簡化。
學校和家長終究要的還是成績。上影視文學鑒賞課和開讀書會的學生僅限于初一。「讓孩子們考上高中」，是最實際，也是「最重要」的。
肖靜雯覺得，拼得厲害的同時，再加上薪資降低，這份工作隨之也失去了一些光亮。今年，她的工作服務年限就要到期，打算看看其他城市的教師招聘公告。
居家備課的老師 圖源人民視覺
如果32萬高薪不再
降薪打亂了一些人的生活節奏。
自從家里生意失敗后，全家四口人幾乎都靠徐嫣嫣這份「深圳教師」的薪水生活。徐嫣嫣把兩年多的10萬元積蓄全拿去還了借款，還承擔了整個家每個月7000元的房租、3000元的生活費。算上2000元自用的生活費，每個月存款寥寥。
每一年，徐嫣嫣指望著靠績效獎金能攢下一筆錢。過去兩年，她參加了所有能參加的競賽，算上公開課一共是19次，其中18次獲得了名次。同時，她參加了4個課題研究。
績效獎取消之后，這些努力似乎突然失去了動力。
擺在一些人面前的還有個更現實的問題：「高薪」一旦沒了，在這座房價位居全國前列的城市里，要如何留下？
周一諾在去年買了房。原本計劃買60平方米，因為去年她評上了中級教師職稱，年薪漲到稅后34萬元，公積金也提高了，伴隨而來的還有上漲的樂觀情緒，就把房子的面積擴張到96平方米。房子總價430萬元，每個月要還貸款14000元。
「那時誰也沒想到后來要降薪，大家都覺得將來的進程必須是向上的，可現在好像進入了螺旋式的階段。」降薪之后，周一諾想著，要么是賣掉父母的一套20多年的老房子，用全家之力托舉一套房，要么就是「斷供」棄房。
劉蓉講起自己的一位朋友和當公務員的丈夫在深圳買了房，「教師加上公務員，這在過去就是深圳的王炸組合」。年薪膨脹的這幾年，兩人對還貸很有信心，買下了總價高達千萬元的房子。如今，夫妻兩人每個月工資一入賬，就先去還房貸、還信用卡、還花唄，然后新的一個月接著刷花唄、刷信用卡。
也不是沒有征兆，錢是一步步減少的。受訪的深圳教師們回憶起來，2021年年底，深圳在編教師取消了「計劃生育獎」和節假日獎金，今年年初，學校又陸續要求老師們補稅。
財新《教師普遍降薪，深圳高成本公共服務能否維系？》一文中指出：「當公辦教育必須『兜底』，新增90萬基礎教育學位重任下，深圳『高薪養人』模式面臨潛在挑戰。」
高薪「光環」開始暗淡之后，也有人開始審視自己的選擇。近兩年，「教師熱」在年輕人中興起，師范院校的錄取分數線抬升，千萬人考教師資格證，以求為考編多留條路。編制、穩定、有閑是很多人最原始的追求，至于教師這份職業到底是什么，是否適合自己，還沒來得及細想。
林佳佳收到深圳中學的offer之后，特意飛了一趟深圳，見到了在那里當老師的學長們。幾位老師圍在一起，三句話離不開自己的學生，也離不開自己的課程編排。「你能感覺他們非常開心，不是被迫去做這件事情，而是自己就想去做這件事。」
這樣快樂的時刻，徐嫣嫣也擁有過。談起自己最有價值感的事，她覺得不是18個競賽獎項中的哪一個，而是「轉化」了一個抽煙、打架的男生。即使徐嫣嫣只教過他一年，男生依然時不時給她發來成績進步的喜報，男生的媽媽也一直感激至今。
肖靜雯入職的第三年，剛當上班主任，什么都不懂，成天手忙腳亂，也管理不好情緒，一點小事兒就會在班里發脾氣。讓她改變的理由僅僅是，有一天，兩個女生走到辦公室里，給她遞上一張紙條，上面寫：「老師，我們不想你不快樂。」
林佳佳依然被深圳中學的光環吸引。深圳中學與人大附中、上海中學等名校一樣，開設了大學先修課等實驗性課程。這讓她覺得自己幾年來的知識沉淀不會浪費，就算離開科研，她依然可以開設與自己研究方向相關的素質教育課程，「生活不會處于每天只想著如何把學生的高考成績帶上去的焦慮中」。
「我希望能夠去頂尖的中學，所以降薪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大不了就是買房買得更便宜一點，或者說就一直住公租房，我也能接受。」林佳佳覺得，或許只有找到這份職業契合自己內心價值的那部分內容，才能在面對外界變化的時候，不那么焦慮和不安。
變化是時刻存在的，老師們唯一確定的是，要更理性地看待薪資水平，以及更克制地消費。降薪前，劉蓉剛花1000多元買了一瓶Lamer的面霜，但近期內應該不會再出現這樣高價的化妝品了。她原來總約老師們去精品咖啡館，喝一杯38元的咖啡。現在，辦公室里多了一臺咖啡機，老師們默契地開始自己磨咖啡豆了。肖靜雯原計劃今年買車，如今也將購車預算從20多萬元降到15萬元。
圖源視覺中國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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