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測有效”，“真的非常有用，自己誤打誤撞摸索出來的”，“被閨蜜種草的”，“被舍友推薦的”，打開小紅書等社區App，無論化妝護膚，還是美食旅游，都可以看到用戶以親身體驗發布的文章，這種商品推薦方式，也被用戶稱為“種草”。
在“有2億用戶”的小紅書上，擁有大量用戶體驗文章，但新京報記者發現，這類打著親測旗號的“種草”筆記背后，存在著大量的代寫代發團隊，他們根據一些商家的需求，編出有親身體驗感覺的虛假“種草”筆記，發布在小紅書平臺上，還宣稱可技術手段刷粉、點贊，讓客戶的筆記沖上熱門，以此達到宣傳廣告目的。
記者以某小眾護膚品牌市場人員身份體驗小紅書代寫，即便是虛假功效，從事代寫的人員也能照發不誤，且成功被小紅書平臺收錄。“你們提供產品資料，突出賣點就行”，一位小紅書代寫工作室的負責人稱，不用實際體驗產品，他們也能編出帶有實際體驗經歷的文案。
根據小紅書提供的數據，2019年1月至3月，其反作弊技術團隊已處理涉及代寫代發的黑產賬號138萬個，作弊賬號38萬個，作弊筆記121萬篇。在平臺和代寫團隊的博弈中，代寫團隊也總結了自己的經驗：“編不同的身份代入去寫，文章偏日常化，多用表情符號”。還有團隊在不斷招募寫手，通過QQ群、微信群等社交工具發布代寫業務，進行流程“標準化”的“創作”。
虛假的“種草”筆記與電商平臺此前曝出的“刷單”、“刷好評”類似，北京京師律師事務所張新年律師表示，此類行為不僅侵犯了消費者知情權，也擾亂了市場秩序。依據《互聯網廣告管理暫行辦法》，“名為分享，實為廣告”可被認定為互聯網廣告，發布方應對筆記的真實性負責。
豆瓣等網絡社區招募小紅書寫手的信息。網絡截圖
“種草”筆記代寫3小時上線
在淘寶、QQ群、百度搜索網頁輸入“小紅書代寫代發”等關鍵詞，會搜索出大量從事小紅書代寫代發的工作室及推廣公司。
“代寫”指的是代寫推廣文案，“代發”則是把文案通過商家的賬號發布到平臺上。以200字一篇的小紅書筆記為例，代寫一篇15元至30元，增加字數需要加價，有的商家代發需另外收費，一篇10元左右。
“包原創、保證收錄”，多位代寫商家告訴記者，商家口中的“收錄”指代寫的筆記出現在小紅書平臺上。由于小紅書平臺打擊代寫代發等“黑產刷量”行為，帶有明顯商業推廣信息的筆記可能會被屏蔽。“萬一筆記出現問題，可以重發、修改，保證最后收錄”，一位商家告訴記者，他們有辦法規避平臺官方的打擊。
4月18日上午，新京報記者以一家虛構的化妝品公司市場推廣員的身份，通過QQ群聯系從事代寫代發的小美(化名)，她給記者發送了多個小紅書鏈接，稱這是她昨天剛談攏合作的泳衣品牌，“都是我們代寫的文案”。記者隨機點開了幾條鏈接，發現筆記中的用戶以海邊度假為名，分享推薦了自己在“某寶一個小眾店鋪”所買的泳衣，并配了穿著泳衣站在沙灘上的圖片。
“要合作的話，你們要提供合作方案，包括產品資料、圖片以及突出賣點，”小美說，“這樣我們才知道入手‘軟一點’”。所謂“軟一點”，指的是文案看起來不像推廣宣傳，而是用戶自己的親身體驗。記者詢問是否需要提供產品讓她體驗，對方直接回答“不用”。
“由寫手來寫稿，寫完把稿子給你審核，你覺得OK我們就發，代發的小紅書賬號也由我們搞定，”小美說，她們這里按字數算錢，200字15元，300字17元，400字19元，500字20元，5篇起發。
記者讓小美發布5條200字的筆記，支付了75元費用后，約3小時后，小美就發來5篇小紅書筆記的鏈接，內容均為記者所提供化妝品品牌的體驗分享。
4月26日，記者再次聯系小美，要求在產品賣點中增加美白、祛色斑、祛痘功效，在成分中添加膠原蛋白。當晚，小美就如約發來5條小紅書鏈接，內容均符合記者要求。“我用了一個多月，發現它的美白效果不錯，臉上的痘印也消下去了”，這些筆記均以此類分享體驗式的文字，描述了記者提供的虛假功效。
小美表示，自己接手的基本都是在淘寶、小紅書上有店鋪的商家，也有微商，目的都是為了“引流”，“有人在小紅書上看到會在淘寶上搜索你的品牌或店鋪”。
對于小紅書的監管，小美有一套自己的規避辦法，內容里可以寫“某寶”，寫“淘寶”絕對不行的;做微商的不能在小紅書里面寫“加微信”，這樣絕對會被封號。配圖都不要重復，不能是明顯的宣傳圖，要把產品拿在手上試用拍照。
寫手群中群主發布代寫任務。網絡截圖
代寫收費單篇20多元寫手只得4元
除了個人和小團隊外，一些從事代寫代發的工作室和推廣公司的規模更大，流程更加“標準化”，算是代寫鏈條中的“大魚”。
新京報記者以寫手身份加入的“小紅醬工作室”，有多家品牌客戶，其中包括幾個韓國的化妝護膚品牌。其負責人揚揚(化名)介紹，小紅書推廣大概分兩種類型，一種是“素人”推廣，代發賬號的粉絲數量較少，工作室包辦文案、圖片和代發，屬于低成本的推廣方式。這種方式重在增加曝光量，很多品牌在起步階段會采用。第二種方式是“達人”推廣，工作室去找一些粉絲多的達人，請他們幫推，達人自己真人出鏡拍圖片，再發出去。“達人推薦更加多樣，有自己的竅門。比如除了單篇的推薦，還有放到同類產品測評合集里的，這樣的筆記非常有曝光量。”
不同品牌的推廣效果無法保證，不過護膚品以往的達成效果都不錯，揚揚說，因為小紅書這個平臺，本身就偏重美妝護膚這一塊，“曝光量到了，別人就傾向于這個東西好用。”
小紅醬工作室的流程是，客戶提出要求，工作室做方案，提供價目表，其中包含每類推廣的價位，再根據客戶預算提供預算表。
4月17日，記者另以國內某小眾護膚品牌市場推廣員身份，讓揚揚做小紅書筆記推廣，做方案過程中，揚揚同樣告訴記者，不需要實際體驗產品。“你們提供詳細的產品信息，也就是賣點，盡量詳細。這樣方便商定產品的‘人設’和推廣渠道”，揚揚說。
18日中午，小紅醬工作室負責人揚揚發來推廣方案，記者選擇了方式一：“鋪量推廣，短篇文字字數200-300，圖片2-3張，素人代發，單篇價格23到28元”。
揚揚稱，晚上七點前就能完成。
下午5點半，記者在小紅醬工作室的寫手群中，看到“揚揚”發的消息：“全體成員，200字，4元一篇，7點要，能寫的報數。” 其推廣資料和圖片正是記者中午發給揚揚的小眾護膚品牌。
按照揚揚的報價，小紅醬工作室向客戶要價每篇23元到28元，向寫手報價每篇4元，然后賺取其中的差價。
晚7點，揚揚把文案發給記者，稱代發的人在“排單”，即訂單太多，需要排先后順序代發。9點前，“揚揚”把9條鏈接發給記者，記者點開查看，確實是記者提供護膚品牌的小紅書筆記。
記者注意到，在小紅醬寫手群，4月16日一天之內，揚揚共發布了71條文案代寫任務。
除了發布筆記外，小紅書的粉絲、贊、收藏背后都可能有商家操控。記者通過淘寶聯系一位商家，她介紹，小紅書100個粉絲、點贊、收藏、轉發均是15元，店鋪還提供多種沖熱門套餐，價格30元-1350元不等。“我們這個是千臺手機設備操作，仿真的。”她說，工作室還可提供“筆記關鍵詞提升”業務，用戶花900元可將需要提升的筆記排名優化到前6名，且排名維持一個月。
淘寶等平臺上可以檢索到大量小紅書代寫刷量的商家。網絡截圖
兼職寫手充當廉價勞動力
4月16日，記者在豆瓣看到大量招聘小紅書寫手的信息，留言后根據樓主回復的聯系方式，加入了多個寫手微信群或QQ群。
16日下午3點，小紅醬工作室的寫手群群主發出需求：“@全體成員 2篇乳液 1篇乳液套裝 200字，下午5點前發到群里。”記者回復 “乳液1”，表示接一篇“乳液”任務，不到兩分鐘，3篇文案任務已被搶完。
“字體為宋體5號，要注意分段，段落間不需要空格，每一篇文案與文案間空一格，參照這些要求寫完200字”，群主說。記者把寫完的文檔發到群里，群主隨即下載收走。
16日晚，記者在小紅書檢索，找到了下午寫的“乳液”推廣，文字部分完全一致，只是添加了表情符號和配圖。
17日上午，小紅醬寫手群的群主再次@全體成員，結算昨天稿件的錢。要求每人計算總價(單價×篇數=總價)，報給群主支付寶賬號和用戶名，11點25分，記者收到了3元稿費。
記者初步統計，小紅醬寫手群16日當天發出71篇文案代寫任務，每個任務都在短時間內被人接下。
寫手在代寫代發產業鏈條中充當的是廉價勞動力的角色。工作室的主要任務則是對接客戶和寫手。寫手群群主轉達客戶的要求，寫手接任務，工作室賺取其中的差價。以一篇200字的文案為例，工作室收費15到30元，寫手只能賺其中的3到5元。
隨后記者又在名為“開心紅薯”的微信群中看到 “麥克風代寫，接的扣(輸入)篇數，200字以上，寫不好要返工的。”隨后群主在群里發了一篇文件，包括聯想T1麥克風包裝清單、賣點以及寫作要求。
記者寫完文案后，群主發給記者一張產品圖片并叮囑道，“用自己的賬號發，發文時記得配上小表情。”記者發布筆記后被小紅書收錄，并且有人點贊收藏。
也有商家跳過工作室的環節，直接招募寫手代寫文案。龍龍(化名)在QQ群中發布信息“繼續招代寫，長期合作的來”，他自稱是“某嬰寶膏”的品牌的推廣，需要海量寫手，“我目標每天1000篇”。
龍龍在寫手群中僅僅提供如下信息：“相關產品名字：某嬰寶膏，清香味，擦上涼涼的，是白色乳膏，成分紫草、野菊花、金銀花、蘆薈等。主要針對寶寶濕疹、嬰兒濕疹、紅屁屁、尿布疹、口水疹。”
記者在龍龍的寫手群中了解到，這些寫手都沒有用過這款產品，靠商家介紹自己編筆記，圖片都從網上找。
龍龍稱自己是做寶寶濕疹產品的，主要負責銷售，目前在做品牌，寫文案關鍵是要突出“寶寶濕疹”、“嬰兒濕疹”，稿子“要軟”，“配圖四張”，“字數200字以上”。“不會寫的直接去小紅書上搜，模仿借鑒就行。”
記者按照工作室的要求發出的代寫筆記。網絡截圖
代寫套路：先編經驗再找靈感
這些小紅書寫手群有的已經成立多年，記者接觸的最早2013年就建群了，除了小紅書平臺，這些寫手群也代寫其他平臺的推廣文案。“一般什么App火我們就寫什么，客戶也需要嘛”，一個寫手群群主說。
阿卿是一名小紅書達人，賬號有1.2萬粉絲。聊天過程中她表示一直在和商家合作，負責代寫、代發以及圖片任務，合作渠道主要是商家之間口碑推薦，為做成更多的單，她自己也在大量招募代寫代發寫手。
小紅書平臺為防止商家做違規商業推廣，檢測到用戶發布的筆記含有違規商業推廣成分，就會警告用戶，且不在平臺顯示其筆記。“有用戶舉報你發布的筆記中含有商業推廣內容，你的當篇違規推廣筆記將被限制曝光，累計一定篇數，賬號下所有內容將在一定時間內被限制曝光。”
阿卿對稿子如何被小紅書平臺收錄，有著自己的把握，“文章偏日常化，‘軟一下’就可以了。”
每當新人進群領任務時，代寫群群主小美總會備注，“不會寫又想寫的私信我，我可以教你”。她說，代寫的基本套路是，先編一段自己的經歷，然后結合給的賣點，最后添加一點自己發揮的東西(比如產品的缺點)，自由發揮的部分是最重要的。一般而言，可以從類似的產品找靈感，多看多體會，小美打了個比方，比如我今天給你A品牌的護膚水，你就去小紅書參考B品牌的護膚水文案;至于有的代寫文案需要寫出不同的風格，這時候就編出不同的身份代入去寫，“就是要以分享的角度去寫，很多不會寫的，到我這就會了”。
小美稱自己其實最近才入行，但已經快速掌握了技巧，建立百人大群，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小紅醬工作室的群主“揚揚”則在名為“小紅書要求”的文件中提醒寫手，一定要添加表情符號，這樣才像日常分享。
從小紅醬工作室的文案中看到，“本來憑著試試的心態”、“必買/備”、“神奇”，都是使用頻率很高的語句。標題常用“火遍小紅書”、“親測”、“大V”、“平價戰斗機”、“某明星推薦”、“某明星同款”等字樣。
為了保證文章被平臺收錄，很多商家和工作室都對文章質量有要求。
記者加入了一個“可可文案寶貝群”的微信群，群主會審核稿件，對不合格的稿件要求重寫，一直寫到合格可以被收錄為止。
除此之外，代寫工作室的人表示，收錄標準還和粉絲量有關，粉絲量大的賬號筆記被收錄的可能性就大。“開心紅薯”微信群的群主小雪發布任務時就明確表示“沒有粉絲的號不行，沒有粉絲的號都不收錄，要求50+”。她表示“新號不容易收錄，粉絲越多越容易收錄，你掙得錢也越多”。
曾從事小紅書代寫的柳燕(化名)告訴記者，“什么增高、祛痘、變白、去黑頭、治療近視，這些是我們接得最多的推廣，你看到這類筆記就得當心了。”
她還透露，很多小紅書達人發筆記，一開始是在做口碑，讓你覺得他很用心在做推薦，圈粉之后就開始接廣告，“反正我也沒法昧著良心寫下去了，就辭職了”。
體驗過程中，記者夸大編造產品功效，代寫工作室依然進行發布。網絡截圖
“‘種草’必須為內容真實性負責”
一位從事小紅書代寫的人告訴記者，除了小紅書外，他還可以操作微博、知乎等平臺的代寫代發。
與此類“種草”平臺代寫問題相似，電商平臺天貓、京東、拼多多，以及攜程、飛豬、去哪兒等旅游出行平臺，均被曝出存在刷單的情況。注重社區功能的旅游出行平臺“馬蜂窩”，也被曝出其游記、點評存在造假問題，有商家告訴記者可以代發游記，操作方法是抄襲他人游記然后在其中植入客戶的廣告。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新年表示，依據《互聯網廣告管理暫行辦法》第三條，“名為分享，實為廣告”的小紅書筆記可以被認定為互聯網廣告。上述“代寫”、“刷單”、“刷量”等行為不僅侵犯了消費者最基本的知情權，也擾亂了正常的市場交易秩序。
張新年表示，依據該《辦法》發布信息的廣告主(即用戶)應當對廣告內容(即所謂的分享心得)的真實性負責，同時應標注“分享心得”的廣告身份，且發布者需具備相應的主體身份。違反該規定的應依據《廣告法》第五十九條之規定最高可被處以10萬元以下的罰款。
張新年表示，小紅書是以用戶分享購買心得，為其他用戶提供“購買攻略”作為其商業模式的，部分用戶惡意“代寫”虛假刷量的行為實際上是對于小紅書商業模式及其名譽的一種共同侵權且涉嫌不正當競爭，小紅書可以以此向相應的“代寫”、“刷量”用戶主張賠償。
對于平臺上出現的代寫作弊、黑產刷量行為，小紅書相關負責人稱其為“堅決打擊的對象”。據介紹，小紅書擁有幾十人的反作弊團隊，500人的審核團隊，以及100多套數據模型打擊代寫、刷量等作弊行為，已配合公安機關調查破獲多起刷量案件。
“小紅書對于這類黑產行為絕對是零容忍的，我們向公安提供相關線索打擊黑產，同時我們的技術團隊根據黑產行為不斷更新我們的數據模型，這里面有一個博弈的過程”，小紅書相關負責人表示，目前刷量和代寫內容占每天社區內容不到1%。此外，小紅書建立了“鄰里監督機制”，社區里面的用戶相互監督，“多的時候一天能收到一萬多條舉報信息”。
關于小紅書自有的品牌合伙人平臺，“我們的目的是幫助品牌找到優秀的博主，這類文章會帶有明顯的廣告標志，而且會控制博主發品牌文章的頻率”，小紅書相關負責人表示。
